7.

    王也离开苏苏、不,是苏苏离开王也八年,王也自以为心境虽几经变化,山上的四年也终究被磨到心如止水。你们瞧啊,他这不啥啥都诚于心了吗?承认喜欢、承认想要、承认这种世俗的欲求与快乐,承认自己也曾在真武大帝面前琢磨过两全的法子。这感觉挺新鲜,毕竟他从小就是自在无为的主。

    后来风后奇门学成之后,王也从几位太师爷的经历中总结教训,他觉得很多事情吧,越是拘泥于形式就越要糟糕的。他问自己求道有意思吗?有,而且想求一辈子。又问那喜欢苏苏吗?喜欢呐!甚至在心底说这话时,他都能回想起自己第一次去找人小姑娘套近乎时,对方一板一眼理所应当地说,我就把心里话说出来了呗,谁不是这样想的啊,什么奋斗啊拼搏啊,整那虚头巴脑的没用。小脑袋还煞有介事晃了两下,他当时就觉得这姑娘眼神好看得透,嗯,跟自己差不多想法,锅盖头王也嘿嘿笑两声就走了。

    后来哪哪都能遇见,他们看同样的书,发同样的呆,宁愿窝在没人的草地上看天。但苏苏比他就是要更有活力的样子!他当初也想不通啊,这不该啊……大家都是在红尘中浮沉思考人生,怎么就你每天乐呵呵的,关键王也是知道苏苏对世界看法跟自个一样,这就更让人琢磨不透了。问得多吧还烦,烦躁的苏苏直接嘲讽说他那不是思考,是迟来的中二,这就属于胡扯。

    王三儿可以打包票说自己是家里最不让人操心的孩子,从小到大从没给老师请过家长,学习也不用催,知道该干嘛干嘛。就见苏苏叹了气,随即用他看不懂的很幽深的眼神望过来,她的眉眼汲了盈盈水气,眼珠像存住月亮的夜空,闪着光亮,笑起来也极其缠绵悱恻的,王也心里咯噔一下,就听见她讲,说不定你让他们操劳一些,他们反而更开心呢。

    王也既觉得,也肯定苏苏必然是话里有话的,后来大学的四年和山上的四年,他几乎每年都来细细琢磨,又每年都有新体验,但又始终觉得,自己仍旧没有抓住苏苏当初暗示的那个点。直到有一天白天,他下完早课,顺着后山百来级的青石阶随着师兄弟们一起往下走,其实道士的生活也会有很多纷纷扰扰的,细听一下,讲点对经典的不同见解啦,意见不同也吵;昨天天冷关节又疼啦贴膏药都不好使,极其烟火气;王也最近天天搁后山呢!也不知道干啥坏事。

    听见自己名字从别人嘴里蹦出来,王也眼下挂着黑眼圈嘴里呵欠连天摸着后脑勺嘿嘿笑,这不又惹师父生气了嘛,就想躲更远点。

    小也子别那么犯懒啦,也认真点。

    哎,学人老子呢,无为嘛。

    他笑着应和师兄弟们的打趣,忽然发觉跟自己在学校应和一众发小是一样的。他置身其中,旁边人的脸变成金元元、刘牧之、小天,只是蓝白校服变成藏青色道袍,王也像喜欢当初的朋友一样喜欢现在的师兄弟,这话听起来情深义重,但他知道这同样也意味着,他也用应付当初身边人的心态开始应付他们了,但自己已经在武当山、已经开开心心求道了啊,怎么又成这样了呢?

    他不由得继续往下思考,自己要追求的道,究竟在何处呢?难道不在武当山?这不可能。那道……

    春末熹微的晨光落到他脸上,王也脚下一顿,目光在周围游走一圈,后面没反应过来的小师弟蓦地撞上他脊背,他也没跟以前那样好脾气地摆手,他如同入定一般,睁大了眼瞧这山上他看过、摸过、躺过四年的嶙峋怪石、苍松翠柏。本来是极熟悉的风景,如今仔细盯着,倒像是陌生了、模糊了一般。

    然后大家便见着那向来早课后就寻不着人影的王也,竟然一折身往回走,低着头若有所思的模样。便有人关切问道,你干啥去呢小也子。

    王也于逆光处回头笑道,嗐,突然想清楚点事,准备找太师爷说说。

    8.

    王也说,道法天地,不在乎于形,在于心。

    周蒙点头,你想清楚了就好。

    王也又说,可太师爷,心在人里头啊,道在心里的话,那人又该在哪里呢?

    一把年纪、身体都皱巴成一团的武当山掌门笑起来,他想洪师弟运气够好的,一下就挑中他这里悟性最好的弟子,他想起当初王也鬼嚎着说洪爷骗他的挨揍模样,嘴角又皱下来,平静道,你想在哪里,人就该在哪里。

    对面蒲团上的弟子似乎又陷入了思索,半晌,王也老老实实跪在蒲团上,额头磕在地面深深叩首不起来。

    他说,弟子的身体有罪,求了道也斩不断俗世情缘,弟子的心也有罪,认为想要的道可能还藏在普罗大众里。